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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叙旧
终于,一阵沉稳有力的军靴声由远及近,停在雅间门口。
布帘子“哗啦”一声被掀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堵住了门口的光线。
来人穿着笔挺的美式卡其布坦克兵夹克,
肩章上缀着闪亮的上尉领章,脸庞方正,皮肤黝黑粗糙,
眉宇间带着军人特有的硬朗,正是张爱军。
他目光扫过徐天亮和古之月,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老徐!古老弟!久等了吧?”
声音洪亮,带着点北方口音。
“爱军!可算来了!”
徐天亮像屁股装了弹簧一样蹦起来,两步冲过去,
狠狠在张爱军肩膀上捶了一拳,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快坐快坐!就等你了!”
张爱军笑着揉揉肩膀,在徐天亮旁边坐下。
这时,白秀秀端着托盘轻盈地闪了进来,像变戏法一样把几个沉甸甸的粗瓷大碗摆上桌:
油光红亮、颤巍巍的方块红烧肉;
酱色浓郁、裹着油汁的大肠段;红油汪洋、堆着牛杂碎片的夫妻肺片;
还有青蒜苗配着厚薄均匀、油润焦香的五花肉片的回锅肉。
最后是那一大海碗乳白色的米酒,浓郁的酒香混着米香,直往鼻子里钻。
一小碟碧绿的雪菜毛豆点缀其间。
“几位长官慢用!”
白秀秀脆生生地说完,放下东西又像只蝴蝶般飞了出去。
“乖乖!老白今天够意思!”
徐天亮眼睛放光,抄起筷子就奔着那油汪汪的红烧肉去了,
“爱军,别愣着啊!动手!动手!这顿老子请!”
粗瓷大碗里堆得冒尖的硬菜,散发着浓烈到近乎霸道的香气。
红亮颤巍巍的红烧肉,酱赤浓稠的溜肥肠,浸在汪洋红油里的夫妻肺片,
油光闪闪、青蒜苗点缀的回锅肉。
大海碗里的米酒,浓郁的酒香混着米香,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
一小碟翠绿的雪菜毛豆,成了这片油赤汪洋里唯一的清凉点缀。
徐天亮动作最快,筷子如飞,
一块足有半个拳头大的、油光发亮的红烧肉已经塞进了嘴里,腮帮子瞬间鼓起老高,
满足地眯起了眼,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赞叹:
“唔…香!地道!”
酱汁顺着他的嘴角往下淌。
古之月也顾不上心疼了,夹起一片切得薄薄的、近乎透明的回锅肉,
那肉片边缘微焦蜷曲,中间肥肉部分晶莹剔透。
送入口中,先是猪油特有的丰腴醇香在舌尖炸开,
紧接着是豆瓣酱的咸鲜微辣和豆豉的独特酵香,
最后是青蒜苗那股子生脆的辛辣回甘。
他长长吁了口气,仿佛一路跋涉的疲惫都被这口滚烫的肉片熨平了些许。
张爱军没他们那么急,慢条斯理地夹起一块溜肥肠。
那肥肠处理得干净,内壁的油脂刮得恰到好处,外皮被炸得微酥,裹着浓稠油亮的酱汁。
他放进嘴里,仔细咀嚼,感受着那独特的韧劲和脏器特有的醇厚香味,
在酱汁的包裹下达到微妙的平衡。
他点点头:“白老板这手艺,没退步。肥肠火候正好,不韧不烂。”
“那是!”
徐天亮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含混地应着,端起面前倒满米酒的大粗碗,
“来!老同学!走一个!
为…为咱们都他娘的还活着!”
“干!”
张爱军和古之月也端起碗。
三只粗瓷碗重重一碰,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温热的米酒顺喉而下,带着粮食发酵后的微酸和甘甜,
一股暖流直冲胃底,随即又腾地一下反上来,烧得脸颊微微发烫。
几碗米酒下肚,肚子里有了油水垫底,酒精的热力开始往头上涌。
雅间里弥漫的烟雾似乎更浓了些,灯光也显得更加昏黄暧昧。
刚才还只是大快朵颐的咀嚼声,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粘滞的气氛取代。
话题不知不觉间,就绕到了那些再也回不来的名字上。
“草鞋岭……”
张爱军放下筷子,碗里的米酒还剩个底儿,
他眼神有些发直地看着那浑浊的酒液,
声音低沉了下去,带着一种被酒精浸泡过的沙哑,
“那鬼地方…就是个绞肉机。
咱们那会儿,说是战场实习…他娘的,跟填炮灰有卵区别?”
他端起碗,把最后一点酒狠狠灌了下去,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
徐天亮正伸筷子去夹一块溜肥肠,
听到这话,手顿在半空,
那块油亮的肥肠差点掉回碗里。
他脸上的油光似乎都凝固了,腮帮子也不嚼了,
眼神里那种刚才还因美食和酒精而升腾的烟火气,
瞬间被一种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回忆覆盖。
“填炮灰…”
徐天亮喃喃地重复了一句,声音干涩。
他放下筷子,那根溜肥肠终究还是落回了碗里,溅起几点油星子。
“军校三队…李明远…王海山…赵铁柱…”
他一个一个地念着,声音不大,却像钝刀子割肉,每个名字都带着沉甸甸的血气,
“冲上去的时候,一排迫击炮弹砸下来…就在老子眼皮子底下…炸得…炸得就剩几块破布片了…”
他猛地抓起酒碗,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碗,
米酒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混着油光,滴在卡其布军装上,洇开深色的湿痕。
他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动作粗暴,像是要擦掉什么不堪入目的景象。
“草他娘的小鬼子!”
古之月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端起自己的酒碗,抿了一口。
那温吞的米酒此刻喝在嘴里,竟有些发苦。
他眼前仿佛又看到了湘北那泥泞焦黑的山岭,
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似乎穿透了时光,混着眼前菜肴的油腻香气,钻进鼻腔。
他夹起一块夫妻肺片,牛心牛舌切得薄薄的,
浸在红亮的辣油里,上面撒着炸得酥脆的花生碎。
送进嘴里,那复合的香辣咸鲜此刻却有些麻木,
只觉得那韧韧的口感,莫名地让人想起一些不好的东西。
“后来呢?”
张爱军拿起桌上的土陶酒壶,给自己和徐天亮又满上,
米酒线注入碗中发出单调的汩汩声,
“你们俩命大,草鞋岭熬过来了。
可野人山…那鬼地方,都说十死无生!
你们…怎么钻出来的?”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徐天亮和古之月,带着毫不掩饰的探询和一丝难以置信。
野人山,那三个字本身就带着瘴气、蚂蟥、食人蚁和绝望的死亡气息,
像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每一个远征军士兵的心头。
徐天亮刚把碗里添满的酒端起来,
听到这话,咧开嘴,露出一个混杂着酒气和某种近乎狂妄的满不在乎的笑容,
那笑容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变形:
“野人山?嘿嘿!”
他用力拍了拍自己厚实的胸脯,发出“砰砰”的闷响,
“老子走过几趟了!
那地方,跟…跟我家后院菜地有啥区别?
想过去,不就…嗝…一下子过来了嘛!”
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喷出一股浓烈的酒气,
脸上是那种“老子天下第一”的混不吝神情。
古之月在一旁听得直皱眉。
他放下筷子,看着徐天亮那张因为酒精和吹嘘而涨红的脸,
又看看张爱军明显带着怀疑的眼神,叹了口气,声音不高,
却清晰地穿透了徐天亮那浮夸的酒嗝声:
“天亮,吹牛不上税是吧?”
他转向张爱军,眼神沉静,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清醒,
“张连长,别听他胡咧咧。
要不是天上美国的‘大铁鸟’(c-47运输机)三天两头往下扔东西,
吃的,药,还有砍山刀…
我们这一百来斤,早就烂在野人山的烂泥塘里,喂了蚂蟥和野狗了。”
张爱军端起酒碗,没喝,只是看着碗里晃动的酒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空投…那是救命稻草。
可光有吃的也不行,鬼子追得那么紧…”
古之月夹起一粒雪菜毛豆送进嘴里,
慢慢咀嚼着那带着咸鲜和微韧口感的食物,
似乎在组织语言。
雅间里一时只剩下外面堂食隐隐传来的喧闹和粗重的呼吸声。
“老虎隘。”
古之月吐出三个字,声音不高,
却让徐天亮脸上的醉意都似乎褪去了一丝,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古之月继续说下去,语速不快,像是在回忆一个清晰的噩梦,
“鬼子一个加强中队,两百多号人,卡死了隘口,那是唯一的生路。
林密得看不见天,雨下得跟瓢泼似的,
烂泥能没到小腿肚子,蚂蟥直往裤腿里钻,拍都拍不完。
鬼子的机枪就架在隘口两边的高地上,交叉火力,连只耗子都溜不过去。”
他顿了顿,端起碗喝了一大口米酒,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似乎给了他一点力量。
“硬冲?
有多少命都不够填。天亮想了个法子。”
他看了一眼徐天亮。
徐天亮此刻也收起了那副混不吝的样子,嘴角绷紧,眼神盯着桌面,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雨雾弥漫、杀机四伏的隘口。
“他挑了八个人,”
古之月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像在复述一份作战报告,
“全是枪法好、腿脚利索的老兵油子。
清晨就摸了上去,专打鬼子的明哨和游动哨。
不求杀多少,就是要弄出大动静,
把鬼子惹毛了,让他们以为我们主力要硬闯。”
“动静一响,”
徐天亮突然接过了话头,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兴奋和狠劲,
手指无意识地在油腻的桌面上划拉着,
“狗日的小鬼子果然上当了!
轻重机枪、掷弹筒,跟不要钱似的往响枪的林子里砸!
打得那叫一个热闹,树枝树叶下雨一样往下掉!”
他猛地一拍桌子,碗碟都跳了一下,
“可他们不知道,老子的人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早他娘缩回来了!就等他们暴露火力点!”
“然后呢?”
张爱军身体微微前倾,完全被吸引了,碗里的酒都忘了喝。
“然后?”
古之月接口,语气平静,眼底却闪过一丝冰冷的光,
“然后就是天上的铁鸟发威了。
我们带着的步话机,直接喊通了天上的‘飞虎队’(p-40战斗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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