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旧族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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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曾经有幸成为神的祭品，成为那个离神的领域最近的人，这是毫无疑问的事。

他至今仍然记得那时候的天空，灰暗、干燥、沉闷，但是又像是被无数乌云翻涌着铺成的广袤大海，乌云遮蔽了一切，大地上有的只是那透过云层缝隙洒下的一点点可怜又微弱的光芒。而就像是众神的玩笑似的，明明每日每日的天空里都是阴云密布的，偶尔甚至于传来隆隆的雷声，但是整整四个多月，他们所居住的土地没有迎来哪怕只有一滴的雨水。

人们开始抱怨，牲畜焦躁地在围栏里走来走去，他们平日踩在上面行走、跑步乃至睡眠的土地开始皲裂，水井越来越空，任何向神请求降水的仪式都变得不管用，无论是鲜花、谷物还是带血的牲畜，都无法打动上天诸神的心。

而终于，当最后一只牛皮水壶也被倒净的时候，他们中的一人提出了那个实际上在所有人心胸中已经酝酿到近乎发臭发烂的建议，他坐在人群中间，看着自己手上如同蛇蜕般剥落的白色死皮，对着众人说道：

“血祭吧，用血来洗刷众神对我们的不满，让他们为我们降下让我们赖以生存下去的甘霖。”

当他是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人群只是沉默着，几只黑色的乌鸦从他们头顶飞过，没有人看那些乌鸦一眼，人们面面相觑着，而人们都能从对方那像是乌鸦羽毛一般漆黑的眼睛中读出同一种意见，那就是——沉默既是认同。

选定活祭品的过程连半天都没有用到，因为他们已经打定了主意要为神献上最纯洁的男孩，同时他也会是未来最强大的战士、最懂得如何与神沟通的祭司，他们愿意用一个人无限光明的前途以及生命，去换他们村落所有人赖以生存的雨水。

当人们走到他的家中，告知他他将要履行的责任的时候，他出乎意料地没有感到任何的惊恐甚至悲伤的情绪，甚至于隐隐有一种带着麻痒感的兴奋开始在他的血管之中上蹿下跳着，撞击着他向来敏感又偏执的精神。

成为神的祭品，也就意味着能够接近神的领域。男孩在心中这么想道，十七年以来他常常站在旷野中张望、聆听与呼喊，寄希望于从岩石的裂缝、杂草的分布乃至天空中云朵的形状来找寻神与神兽的踪迹，尽管至今仍未果，但他依然迫切地相信，那些高大的强力的神，已经从最遥远的地方看到了他。

所以当献祭的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太阳仅仅在地平线上羞怯地露出了一个小角，穿着白色衣裙的人们在他的家中找到的，是已经怀揣着无比崇敬的心情沐浴更衣过、并且为自己带上了用旷野里新鲜的黑色荆棘所编织成的花冠的他，他顺从地看向人们，就像一个妻子看着她的丈夫。

人们把他抬上了早就准备好了的由两根高大乔木制作而成的轿子，周围的人举着火把环绕着他，嘴里唱着欢欣鼓舞的歌谣，为首的人骑着高大的但已经略显病态的骏马。这支浩浩荡荡的人马从村庄里出发，穿过了旷野，路过了石原，最后在森林的前面停下。

祭司在前一天就已经决定好了献祭的方法，人们总是热衷于用模仿自然的方式来偷窃自然的力量，所以为了让大雨能够磅礴的落下，他也必须流下汩汩不息的鲜血，这些血液会滴落在名为生的荆棘上，用疼痛来唤醒诸神的怜悯之心。

在母亲的啜泣声的陪伴之下，他走向了那个由荆棘搭成的高台之上，旁边有两个村庄里面容姣好的姑娘，手里拿着一把又一把的铁钉在等候着，其中那个有着金色头发的姑娘悲伤地看向他，他记起自己曾在去年的仲夏节送给过她一朵鲜花，当他走到他的面前的时候，他听见那个姑娘轻声对他说了一声：

“……抱歉。”

他确实听见了姑娘的话，也感受到了姑娘话语中的歉意和惋惜，但他还是只说了一句：“这其实我的荣幸。”

在这之后他们没有再说更多的话，因为下面磅礴纷繁的鼓声和号角已经足以淹没一切言语了，他在祭司的注视之下跪在高台的中央，双眼直视着远方的地平线，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竟然感觉天空中的云正在他的头顶、他的眼中像是海水一样流动，在那飘忽不定的形状中，有隐隐的雷光正在向他接近。

这是神来取他的祭品了。他在心里这么想到，一股欣喜感从他宽阔的胸腔中油然而生，以至于无数的钉子从他的身体里贯穿的时候，他甚至没有感觉到些许的疼痛。先是肩胛骨，然后是手臂，然后是肋骨，然后是大腿……他就像是一只被扎破了的水袋，鲜血汩汩地从那些破洞之中流出来，当他自己的血液划过他的皮肤的时候，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质感。

那些血液顺着他的身躯而下，渗透进他身下的荆棘，又越过了那些荆棘，雨点一般地滴落在下方的土地之中，在他的身下，他用他的血下起了一场小小的雨。

与此同时他也不断祈祷着，祈祷自己能够归于众神的怀抱，或是成为神的一只兔子、一只鸽子、一只荒野里的孤狼，抑或是……一只龙，一只凤凰，一只神鹰。

在他的祈祷间，他感到有风从他的四周呼啸着刮过，在风声中似乎还蕴含着什么声音，但他没有来得及听清，那狂躁的风已经将他的花冠从他的头顶扯下。

他的花冠掉落在了他流着血且痉挛着的大腿上，他情不自禁地低头去看，当他低头去看的时候，他感到有血从他的眼眶里流出，然后滴落在那带有尖刺的花冠之上。

奇迹发生了，当他的血滴落在花冠上的时候，那些被浸润了血液的地方突然开始迸发出白色的带有奇异香味的鲜花，与此同时那些地下的人们也开始欢呼、并且张开双臂感受着这突如其来的狂风。

“是风！我们已经四个多月没有感觉到风了！”

“有风，是不是就意味着雨水也不远了！”

“诸神保佑，让风和雨都回归到我们身边吧！”

人们的声音嘈杂地从风中传来，荆棘台下方的人群已经俨然是一副欢欣鼓舞的神情，他们互相拥抱、亲吻、并且祝贺着，只有他的手里还拿着那已经开满了白色鲜花的花冠，仰起头看向逐渐乌得发黑的天空。

雷声越来越近了，空气变得越来越湿润，仿佛有人挟持着雷电朝他们踏云而来，当那股雷电已经近在跟前的时候，他仿佛看到了无数张虚幻的脸，或苍老或年轻，或奇形怪状或娇美动人，但无一例外他们都给他以威严感，而这股威严感正连带着不容置疑地话语，溺爱般地饲养着他心中的野兽：

“以洁白罂粟之冠授你以作信物，成为吾等之仆从，吾从寒风、浓雾与幽深地底处前来，以远古之秘密赐你，以土地之血滋润你，若你效忠于吾等，自与土地同寿，与岩石同恒，为人类开辟通往吾等之居所的道路吧，人类应当具备这个资格……”

大雨瓢泼而下，鼓声未曾止歇，但那些声音和那画面却那么清晰。

那条巨大的蛇，变成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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