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5章 阎王爷的油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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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东方遥远的天际,终于挣扎着透出一丝极其微弱、近乎于灰白的鱼肚白时,那如同附骨之疽、敲碎了整个长夜的爆炸声,终于没有再响起。
然而,整个叛军大营,却已如同被彻底抽去了所有骨头的巨大软体动物,瘫倒在冰冷刺骨、霜华凝结的原野上。
数万叛军将士,无论是普通士兵还是将领,甚至包括因惊惧而一夜未眠、眼窝深陷的安庆绪和宰相高尚,都已在精神和肉体的双重崩溃边缘。
他们横七竖八地倒在帐篷里、营火旁、甚至冰冷的泥地上,盔甲歪斜,兵器丢弃,陷入了最深、最沉、最不设防的昏睡之中。
鼾声如雷,此起彼伏,汇成一片低沉压抑的潮音,彻底盖过了清晨本该清脆婉转的鸟鸣。
就连那些同样被折腾了一夜、在惊恐和嘶鸣中耗尽气力的战马,此刻也都低垂着头,紧闭着眼,鼻孔翕张,疲惫地打着浑浊的响鼻,粘稠的口涎顺着嘴角滴落在地面上。
整个营地一片死寂,唯有那灰白、吝啬的天光,冷冷地泼洒下来,映照着这片人困马乏、彻底丧失了战斗力的狼藉之地。
空气中弥漫着汗臭、马粪、恐惧和绝望混合的浊气,仿佛连风都懒得吹动。
裴徽的“疲敌之计”,在这一夜,被冷酷而精准地执行到了极致。
每一个爆炸点的选择,每一次骚扰的时机,都像最精密的钟表齿轮,无情地啮咬着叛军仅存的意志,最终将他们拖入这瘫软的深渊。
……
……
与此同时,黎明时分的长安城西城瓮城。
天光艰难地撕扯着厚重铅灰色的云层,吝啬地洒下几缕惨白的光线,却仿佛被瓮城上方盘踞不散的、如同墨汁般翻滚的浓烟与无处不在的焦糊气息死死扼住,无法真正穿透这片凝固的人间炼狱。
光线在这里显得如此虚弱无力,只能勾勒出残骸狰狞扭曲的轮廓。
那是一种令人作呕、浓烈到近乎实质的复合气味。
它霸道地钻透砖石的缝隙,弥漫过巍峨的城墙,如同无形的瘟疫般笼罩着整个西城坊市。
早起的人们推开窗棂,旋即被这可怕的气息撞得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纷纷掩鼻干呕,面色苍白如纸地望向西城方向。窃窃私语里浸满了恐惧,声音都在发颤。
“老天爷……这味儿……又腥又焦,直往脑仁里钻……莫不是把整座牲口市都烧了?”
“嘘……小声点!是西城瓮城……昨夜那动静,你又不是没听见,跟天塌了似的……”
“一万多……活生生的人马啊……就……就这么没了?这焦肉味,怕是要渗进长安城的砖缝里,飘上三年!”话语被凛冽的寒风卷走,只留下沉甸甸的惊悸和一张张毫无血色的脸。
瓮城之内,景象已非人间语言所能描述。
惨不忍睹?触目惊心?这些词汇在眼前的景象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万斤生铁铸造的巨大闸门,沉重地悬在入口,黝黑的表面布满了无数道深浅不一的凹痕和深褐色的、仿佛粘稠油漆般喷溅状的污迹。
昨夜叛军铁骑在烈火焚身、绝望癫狂之际最后的冲锋撞击,将这象征着大唐顶尖工艺与帝国威严的坚固象征,硬生生撞得与城墙垛口那巨大的、同样由精铁锻造的铁榫接合处显出了令人心悸的松动!
几块沉重的铸铁构件边缘甚至微微翘起变形,裸露出底下被那毁天灭地的巨力震得粉碎的砖石粉末。
粉末混合着暗红色的、不知是血还是铁锈的污渍,无声地诉说着那五千多匹战马连同它们背上绝望的骑士,以血肉之躯进行的最后撞击是何等惨烈疯狂,何等不顾一切。
这便是大唐倾尽国力、不惜血本的城防——李隆基深藏心底的恐惧,最终化作了长安城坚不可摧的筋骨。
只可惜,再坚固的城防,也困不住人心溃烂、野心膨胀的洪流。
瓮城巨大的空间此刻被一层厚厚的、粘稠得如同沼泽淤泥般的灰烬和焦黑覆盖物所吞噬。
目光所及,只有扭曲。
彻底烧焦炭化的尸体,以各种超出想象的、定格在极致痛苦瞬间的姿态凝固着。
有的蜷缩如虾,仿佛想缩回母体寻求庇护;
有的伸展如枯木,四肢僵直地指向天空,像在质问着什么;
更多的是相互粘连、堆叠、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片片狰狞起伏的焦黑丘陵,早已无法分辨哪是人,哪是马。
断裂的矛杆斜插在灰烬里,像一片片绝望的墓碑。
烧得变形的铁甲片如同怪异的鳞片散落各处,在惨白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马蹄铁融化后又凝固成扭曲的铁疙瘩,嵌在灰烬中。
空气依然滚烫,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入滚烫的沙砾和灼热的灰烬,混杂着皮肉毛发彻底碳化的焦苦、油脂焚烧爆裂的恶臭,以及那最诡异、最令人头皮发麻、胃部痉挛的……浓郁的、带着油脂甜香的烤肉气味。
浓烟虽已减弱,却仍如垂死的巨蟒,从尸堆深处和焦黑的砖缝里丝丝缕缕地钻出,盘旋缠绕不去,将瓮城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死亡雾霭中。
守城的士兵们,三三两两,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傀儡,在这片焦土尸骸间麻木地挪动。
他们大多脸色青白泛灰,眼神空洞无物,动作僵硬而迟滞。
许多人无法控制地佝偻着腰,撕心裂肺地呕吐,胃里早已空空如也,只能呕出苦涩刺喉的胆汁,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干呕声,在这片死寂的地狱里显得格外刺耳。
新兵李二郎便是其中一个。
他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稚气和乡村少年特有的红润底色,此刻却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
他双膝深陷在冰冷粘腻的灰烬与混杂着不明粘稠污秽的泥泞里,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一片在凛冽寒风中随时会碎裂的枯叶。
他死死捂着自己的嘴,指缝间溢出压抑不住的、幼兽般的呜咽和剧烈的呕吐声,眼泪、鼻涕混着嘴角不受控制的涎水糊了满脸,狼狈不堪。
眼前的景象彻底粉碎了他对“杀敌报国”的所有想象——就在他脚边不到一尺的地方,一具烧得半焦的叛军尸体,保持着向前爬行的姿势,一只焦黑的手骨,皮肉尽脱,五指如钩,离他的靴子仅有寸许!
那空洞的、焦糊的眼窝仿佛正穿透灰烬和时空,死死地盯着他,无声地诉说着临死前的无边恐惧和痛苦。
李二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胃部再次猛烈地抽搐起来。
“喀啦!”
一声清脆得令人头皮炸裂、牙根发酸的骨裂声突兀地响起。
一只沾满厚厚黑灰和可疑暗红凝结物的破旧军靴,如同铁锤般落下,毫不留情地将那只伸向李二郎的焦黑手骨踩得粉碎,深深陷入灰烬之中,再无声息。
“吐!给老子吐干净了!把肠子肚子都翻出来洗洗!”一个粗粝沙哑如同砂纸摩擦铁锈的声音在李二郎头顶炸开,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铁锈般的冷酷和漠然。
李二郎惊恐地抬起头,模糊的泪眼中映出一张沟壑纵横、如同被塞外风沙和战场硝烟磨砺了千百年的老脸。
左眼的位置只剩下一个深陷的、边缘布满扭曲焦黑疤痕的空洞,像一口通往地狱的枯井。
仅存的右眼却锐利如鹰隼,此刻正冷冷地、不带一丝温度地俯视着他,仿佛在看一块需要打磨的生铁。
老兵独眼张,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破烂不堪的皮甲糊满了厚厚的黑灰和凝固发黑的血块,散发着一股混合了陈年汗臭、新鲜血腥、刺鼻焦糊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死亡本身的浓烈气味,中人欲呕。
他站在那里,本身就是这座修罗场的一部分,是恐惧的具象化。
独眼张用那只寒光四射的独眼,缓慢而压迫性地扫过四周这地狱绘图般的景象,嘴角咧开一个近乎狰狞的弧度,露出几颗焦黄的牙齿,笑容里没有一丝暖意,只有残酷的快意和冰冷的嘲讽:“小子,别光顾着吐你那点黄水!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瞧瞧!”
他猛地扬起手中那根沾满污秽、矛头已断的矛杆,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指向周围那些形态各异、触目惊心的焦尸堆,“看看这些不知死活、胆敢犯我天威的杂碎!这就是轻慢长安城的下场!想用马蹄子踏碎咱的城门?呸!”
他重重啐出一口浓痰,那粘稠的液体精准地落在他脚边一具焦尸空洞的眼窝里,“阎王爷的油锅,老子先给他们烧热了!舒舒服服地送他们一程!”
他的声音在空旷死寂、回荡着死亡气息的瓮城里显得格外洪亮,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残忍和铁石般的冰冷,试图用这赤裸裸、血淋淋的恐怖现实,碾碎新兵心中最后一点天真和脆弱,将生存的铁则粗暴地烙印进他们的骨髓。
李二郎浑身剧颤,仿佛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了一下。
那剧烈的呕吐感竟被这突如其来的厉喝、老兵独眼中那非人的冷酷,以及脚边手骨粉碎的脆响暂时压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让他如坠冰窟。
胃里的翻腾止住了,但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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